忆往思今录
从零到零的资深翻译家马斌(6)
北大退休教师马斌
前言
年进入米寿之年,遂想利用空暇写回忆录,以为后人留下一些自身经历的痕迹,或可有益于子孙为人处世之参考。
提笔后,才感体衰,已力不从心,但在使命感支持下,坚持一春一夏,终于成稿,颇感欣慰,好像放下了一个无形而沉重的负担。感赞安拉!当然也要感谢支持和鼓励我的亲朋好友!
内容主要涉及个人身世、经历、经验和教训。有时也谈些思想、意识和对世事、世风的观点,甚或触及灵魂的感受。总之希望读者择优而取、择劣而弃,甚至有权完全否定,视为垃圾。
另外,由于今天我和老伴两家人口中,我是最年长者,多少还能忆起一些老伴生前告知我的老张家概况,如不再通过我的笔记留下来传知于子孙,恐怕将永远湮没于人世。所以,我认为这也是我应为老伴分担的使命。在她归真十年后,我更有责任代她向老张家的后代有所交代。
第一部分·11-·8
青年时期马斌
(六)在相机水笔店站柜台
自玉田返京后,身体已恢复正常。在牛街偶遇西北一小勤级班同学王迺文,他大我一岁,在家经商时约我去其家一叙。他住在小寺街,与牛街著名文豪、诗人王梦扬先生为邻。全家十多口一起生活,大哥二哥在京料理一家玉器铺,並在天津劝业场开设一个庆瑞斋钢笔店,实际是个“摊位”,经营新旧进口相机和自来水笔。雇有大哥一位朋友穆先生和二哥一位友人之子冯宝柱为徒工看管柜台负责经营。迺文领我到家后在其住屋谈话时,我才发现他正在欢度蜜月,初见新嫂,料定她也是个富家闺女。迺文知道我已退学赋闲家中,便想请我代表他去劝业场管柜台。此时我也正在四面托人寻找工作,应请愿往天津一行。迺文提出只管吃住,无工资,工作稳定后再给报酬,我满口答应。转年到年春节后农历初六开市,迺文携我去天津和平区原法租界内劝业场二楼店内上班。经介绍认识穆先生,年约五十岁上下,小冯是天津人,十四、五岁。我加入这个团队后,真正懂得能买能卖者当属穆先生,我充其量只能同洋人讲几句英语,在讨价还价上从中沟通一下。当晚迺文带我上了最高层楼一家回民饭馆,吃了烙饼和一盘焦炒咯炸菠菜,还要了一大碗汤,然后走入劝业场对面一个现代化旅馆,租了一间客房,久久才得入睡,因为这也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进高级旅馆睡觉。第二天迺文就回京继续度其自定的长期婚假,我则开始站柜台。穆先生回家吃饭、睡觉;小冯自带干粮在柜台上吃;我是去楼上回民饭馆享受两餐。天天如此,将会月复一月。大掌柜、二掌柜和迺文只是每隔半个月或一个月来天津一两天视察行情和经营情况。买货者主要是美国驻津的水兵,逛劝业场时顺便买些便宜货。他们也兼为卖货人,常把自己的外国手表、自来水笔和相机等卖给摊上,如有名的“派克笔”,店里从他们手中收购再转卖给中国人,获利颇丰。所以这个摊位给王家三兄弟还是能挣到不少钱。摊位面积不大,设在楼内座商的铺面前与楼廊护栏之间处,楼廊很宽,供顾客来往遊逛购物,摊位则占楼廊三分之一宽,不到两米,而长仅有三米,为一长方形柜台,背后即是护栏。我和小冯每晚睡觉前搭两个单人木板铺,躺下身来就把摊位整个空间全部利用了。起床后移走床板和板凳即可开始营业。全场内黑白天都在强烈的灯光照耀下,明如白昼,再加上有时三两天不出场外大街上走走,吃喝拉撒全在场内解决。日子一长,我的两眼突然红肿,疼痛难忍,吃了多天去火的药,点了不少眼药,大概过了十一、二天才好转。时间很快,转眼上了两个月班。一天下午到场外活动时,偶见街上布告栏中贴了一张天津市三青团失学就业青年辅导处主办的职业训练班招生广告,分农艺科和纺织科共设两班。我数理化基础不好,便拿定主意报考农艺科再度求学。幸而录取,于是辞职获准回京。谢别王迺文后,赶紧整理参考读物和文具、衣服等及时于4月10日赶回天津,到训练班地址报到入学。
(七)入职业训练班学农艺
训练班大概是借用一所学校的旧址,有一座二层的楼房,学员住在楼上教室中,打连铺,地面垫稻草,上铺棉褥,盖被而眠。课程涉及农业、农机、肥料、农药、化学、植物学等科目,学了一段时间,很感兴趣。我从家中带来一部日文版的《农业宝典》,这是我在六中时从旧书摊上买来的。和老师熟悉后,便拿给老师看,但老师不懂日文,只能看懂插图,于是我把目录和大体内容讲给老师。他很高兴,认为该辞书很有用,並鼓励我要好好学习,除上课外将来还要去农村或农业部门所属农场见习。不仅学农业理论,还要学农业技术。我听了也很兴奋,认为自己已开始学专业本领了。除教材外,训练班还供给伙食,自己只花纸本费。饭厅内排定座位,回民学生很少,只有五、六个人,共坐一桌。主食粗细粮各占一半,伙房单为我们几个人设锅炒菜、做汤,窝头、馒头、米饭则与汉族同学同吃,不予单做。可惜好景不长,刚过一个多月,五月下旬我又犯病,依然大口吐血,同学见后都惊呆了,校方派医院诊治,吃了些药,略见好转。我把几个月前初犯病吐血的情况讲给训练班当局后,要求回北京家中休息一段时间,负责教务的老师大概姓李,便批准申请。于是办清手续,把自己行李、杂物收拾妥当寄存训练班后便回北京。
(八)再去玉田
回家后,身体仍很虚弱,面色苍白,继续吃些汤药。六月初便下决心再去玉田养病。不久,已记不清是哪天早晨,即动身乘坐大马车离京,依路至河北夏垫一条河边,这里已是国共两军控制的分界线,但未见有军人防守或巡逻,仍平安、顺利通过。大车一直行至段甲岭住店安歇时,突然进来几个便衣巡逻队员查店。问完我的情况后,次日清晨,大车套好牲口,车主在扬鞭前告诉我说他不能再拉我到玉田,巡逻队员会来找我。我立刻傻眼,也不便讨回车钱,只好有待命运安排。正在这时,从店门外又赶进一辆大车,车把式一眼就看见我了,“你怎么在这儿?”,我一看原来是泽春大叔的二弟王清春,我大叫一声“二叔!”,然后跟在他身后给牲口上料饮水,这才详谈经过。他安慰我说,不要怕,等吃完早饭坐车回家!说完他就去找巡逻队员交涉,有十多分钟,找我吃饭然后继续赶路。黄昏前回到后独树村家中。路上也没心再观赏野景,车上拉着不多货物,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倒是与二叔闲聊了些我上次自玉田返京后的情况,和这次又来玉田的原因和想法。他听后说,不如上次一直住下来就好了,身体不会再遭殃,还许送你去解放区读书呢!进村后大叔一家也很惊讶,知道来意后,就叫我这次塌心住下去。並告诉我说,二叔常为解放区地方行署去北京采购所需物资,持有行署签发的通行证,来往畅通无阻。听后我才明白在段甲岭顺利放行的原因。还讲到时局已大有变化,国共停战谈判前途並不乐观,这才使我知道此行不会达到养病目的,但也很无奈,只好既来之则安之。照样每天到田间地头散步,记得大叔还曾带我去村旁小河中摸鱼,近闻此河早被污染多年,现已干涸改种庄稼了。一天傍晚,正坐在门前石墩上和大婶聊天。村东来了五、六个身背大枪的便衣武装人员,有男有女,在我眼前走过时都看了我一下。当时我留着分头,又是一副学生样,必然引起他们的注意,因为那时村里庄稼人很少有年轻者留长发的,怕乡亲们说他“洋气”,不是“干活儿”的。当夜熟睡之际,即听栅栏门外传来叫门声。大叔起身开门,带进两个人来,正式黄昏时门前看我的人。虽未带长枪,估计腰间也会有手枪。大叔对我说,我带你去村西一家和他们谈话,他们想了解一下你的情况。随后来到他们住所,也是一家民宅。可是谈完话后,把我留下,大叔跟他们其中一人出去很久后才回来。又把我领回家中。大叔告诉我说,他们本想把我带回驻地盘查,但听我讲清情况后,便同意大叔以其全家作保,並由村长保证王大叔一家是村中王氏大家族中之一支,世代祖居本村,都是老实农民,所以才把我放回来。当夜全家都被惊醒,第二天吃完早饭后,大婶急忙把我剃成光头,好像这样才能平安无事。剃光头后,随之思乡之念就乘势从头顶直入脑中。经数日思考,便向泽春大叔讲了想家的念头。大叔当然很理解,便与清春二叔商量送我回家之事。最后二叔决定在他去唐山运货和采购公家所需物资时,顺便送我到国民党统治区唐山市,依旧由我独自乘火车回家。于是在六月底一天早晨,二叔赶出马车,车上放着两个大汽油桶,均内装大米,但桶顶有个小饭碗大的圆口直通桶底,另置一个长形的圆筒子,内装香油,盖着小圆盖。二叔告诉我,大米是禁运品,筒内香油是伪装,实际上到唐山后卖的是大米,然后赚点钱再为行署购回医药卫生用品或其他物资。当时我已身换农装,二叔还为我准备了一条木棍,告诉我说扮成二叔的雇工,坐在车上,必要时下车手持木棍,跟在车后,随着另一雇工一起轰赶二十多条猪,变成了一个“猪倌儿”。我虽是一个回民,但此时要唯命是从,表示准能胜任。清春二叔这才放心,嘱我切记沿途勿语,免得别人听出口音不对,招惹是非。到一地点,二叔与一王姓伙伴会和,他也赶着一驾货运马车併成一个车队出发。经二叔介绍,了解我的真相后似有无奈之态,只好同意,但一路不多交谈,我也对他尊称王大叔。不料行至半途,晚间遇上倾盆大雨,打乱原来连夜赶路的计划,连人带猪躲到一座寺廟旧址,把车、马、猪圈好后,我们几人进入一间残存的佛殿,泥塑佛像早已打碎,我们把木质殿门卸下,铺在地上挤坐一起休息。早晨放晴后又继续赶路,所幸一路平安到达丰润县城外。这时二叔又告诉我,这里就是送别我的地方,丰润城由国民党军驻防,城外为解放区。叫我按他所指路线,绕开县城直到唐山市郊,即进入国民党军管辖地界,不要耽搁,直接去车站购票回家。我应声告别清春二叔,並请他回家转向全家人致意表示感激之情。然后大步前行,告别了玉田。不知是否还有机会探望这“天各一方”的家。不多久来到一座石桥上,立即就有一个国民党军队士兵过来问我从何处来,我说自己是北京六中的学生,暑假来丰润县城探亲,现在回京。随之从上衣制服兜里取出北平住家的“良民证”给他看。这是从北平带来的,放在大叔家中,这次返家,走到唐山郊外才用上。该士兵看了一下,就带着一幅凶气对我说:“你要说瞎话,我就枪毙了你!”,这时他身后又闪出一个班长来,看了一会儿证上的相片,对岗哨说“他的耳朵很像!”,于是把“良民证”交回我手,终于放行。我疾步而行到了车站买上票不敢出站,吃饱肚子直等由山海关开来的火车进站,挤上车才放下心来。这次回家买的车票到达站是天津,定好计划是先到学友刘振録家落脚。振録弟是天津人,因在医院住院治疗,经六中房文俊同学介绍与我相识,他病愈后回津住在河北区针市街一个由他大哥和二哥经营的蔴袋庄内。振録把我介绍给两位兄长后,引我住进顶楼,坐在床铺上交谈。问过我的情况说了一句:“你胆子太大了!”,他告诉我说,他常到车站看见几乎每趟客车都是超额载客,车门关不上,甚至车顶上都有东北来的难民。挤在车门的乘客因扶不住把手而坠车身亡的事故很多,你居然就敢上这种车!我对他说,我儿时在姥姥家放过一把火,后怕极了,从此不敢动火。这次我在玉田养病时本是个胆小如鼠的书生,上了火车我竟意识不到自己已变成一个不计生死的小伙子,一直手扶把手从唐山站到军粮城,我才用力挤到车阶上层车厢入口外部,车再开动后,我才感到后怕。我接着请他陪我去职训班取出行李,办理退学手续再准备回北平。他满口答应,並说那位负责教务的李老师就是他在中学读书时的老师,很熟悉。这一下可放心了!翌日上午到校讲明情况,获准退学。于是又同振録聚会一天,並到劝业场看望了穆先生和小冯,振録花钱替我买了火车票,第三天平安到家。意想不到的是,至今已活到八十多岁,竟没有再吐过一口鲜血,人的生命奥秘实难探测!
(九)姥姥归真
二次由玉田回京,一踏入家门没有见到姥姥,忙问母亲才知姥姥已患急症医治无效归真了。当时一听,我实不敢相信,有如木雕泥塑一般,呆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妈妈也泪流满面,一时难以控制自己,不能细说病情。我不由地想到“不要再问了”,生怕母亲过于悲痛,老病复发,那就祸不单行了。等父亲回家后,背着母亲,我从父亲那里得知,姥姥肠胃出了问题,食物无法消化,长期堵塞,无力排便,又怕开刀危险,一直吃药无效,终于离世。回想姥姥一生辛苦,为家人能过上好日子,勤劳奉献,无悔无怨。尤其对我倍加疼爱,我儿时患病都由她老人家看守照顾,直到上中学初一时,颈部长出一个血瘤,还是她为我治病而跑遍城内外寻医找药。中医诊断是瘰疬疙瘩,吃药无效,又找偏方。甚至跑到产妇家,连新生儿第一次拉出的臍屎都给我找来,贴在颈下。终而不见好转,不得已只好拉着我从牛街走到西单北大街背阴医院治疗。日本医生立即下达“切除”两字的手术通知,当天就开刀,肿包之内满是血,把姥姥吓得够呛!大夫叫我每天早上要来换药,连续一周。从护士嘴里才知道这个病西医称“淋巴结核”。由于不易收口,一直拖到两年后才痊愈。这两年间,姥姥除佣工不能带我去换药外,只要医院。病愈后颈下留了一个很大的疤痕,直到今天,这个疤痕时刻都在叫我“不要忘记姥姥的恩情”!当忆起往事时,我常是不由自主地想,姥姥在门口目送我急步东去,是不是注定那就是我生离姥姥的一种迹象?或是姥姥向我死别的一种表示?假如我去玉田进了建国学院,当了一名革命干部,遍走他乡各地还能有机会与姥姥重逢吗?假如我不二次去玉田养病,就会把姥姥奉养到天年而平安送终吗?假如……?长大后才悟到,历史就是历史,没有什么假如。自此我即忙于报考成达师范的准备工作,悲痛心情逐渐淡化。解放后得到有关部门关于建设用地需要坟主迁坟的消息,我遂办好相关手续,迁坟时亲自到场,同意政府采用就地深埋遗骨的办法,把姥爷和姥姥最后的“后事”料理完毕,从而结束了我在今世间与二位老人的骨肉之缘,但在我的脑海里永远也切不断对姥姥的思念。在我自北大退休后,有一次曾与原成达师范毕业的老同学一起到阜成门外三里河洪茂沟一个楼群中,找到我的班主任陈鸿仪老师家去探望,得知他们的楼群地址就是三里河原有的一片回民墓地,想必这块土地也是我姥爷和姥姥的永久住址。但其遗骨虽然已深埋此地,可谁又知建此高层楼房其地基需下挖多深呢?是不是姥爷和姥姥又远迁他地了?这是我永远无法破解之迷!。
北大退休教师马斌简历
马斌,年出生于北京牛街一个普通的回族家庭。在牛街读完小学后考入市立第六中学。
年毕业后,在北京、青海等地任小学教师。
年考入北京大学东方语言文学系日本语科。攻读日本语专业。
年,北大毕业,留校任教,直到年。
译著有《福泽谕吉自传》、《日本文言文法入门》、《日本历史辞典》、《日本政治学动向》、《日本近代文言选》等多部。
(未完待续)
点击阅读原文,看连载(7)马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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